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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创造者》①

2015-11-01 陈东飚 译 見山書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899-1986)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El hacedor


1960


创造者








致莱奥坡尔多·卢贡内斯

广场的嘈杂留在身后,我走进图书馆。以一种近乎肉体的方式,我感觉到书的重量,一种秩序的肃穆氛围,魔法般地被解剖和保存的时间。左右两边,沉浸在他们明彻的梦境里,读者们瞬息间的脸相被勾出侧影,在好学的灯光[1]之下,如同弥尔顿[2]的换置法形容的那样。我记得曾经回忆过这个修辞,就在这个地方,其后是那另一个也是以迂回方式来描写的命题,《太阴历》[3]中的《干枯的骆驼》,其后是《埃涅阿斯纪》[4]的那行六音步诗句,它运用同一种技巧而更胜一筹:

Ibant obscuri sola sub nocte per umbras.[5]

这些思绪带我来到您的办公室门前。我走进去;我们交换了几句客套和亲切的言词,然后我递给了您这本书。如果我没有弄错,您对我并无恶感,卢贡内斯,您肯定乐于从我的某篇作品中得到快乐。这事从未发生过,但这一次您翻开书页,赞赏地读了某首诗,也许是因为您在其中认出了您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有缺陷的实践不像正确的理论那么重要。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梦消散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环绕着我的那座巨大的图书馆是在墨西哥街[6],而不是在罗德里格斯·佩尼亚街[7],而您,卢贡内斯,在三八年初自杀了。我的虚荣和我的怅惘构筑了一个不可能的场景。必定是如此(我自语)但明天我也将死去,我们的时间将混同为一,而年代学将遗落在一个符号的世界里,在某种意义上声言我将这本书带给了您而您接受了它也许并非虚妄。


J. L. 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0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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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ámparasestudiosas(studious lamps),出自英国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的论著《爱罗帕吉蒂加》(Areopagitica)。

[2]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

[3]指卢贡内斯的诗作《感伤的太阴历》(Lunario sentimental)。

[4] Eneida,古罗马诗人维吉尔(Publio Virgilio Marón,公元前70-公元前19)的史诗。

[5]拉丁语:“他们暗暗地走在孤独的夜里穿过黑暗。”出自《埃涅阿斯纪,VI》(Eneida,VI)。

[6] Calle México,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阿根廷国立图书馆所在地。

[7] Calle Rodríguez Peña,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卢贡内斯曾在此居住。




创造者

他从未耽溺于回忆的快乐。各种印象在他面前掠过,瞬息即逝而又逼真;一位陶工的朱砂,缀满了同时也是诸神的星星的苍穹,曾经落下过一只狮子的月亮,缓慢抚摸的敏感指尖下大理石的光滑,他喜欢用碜白而迅捷的牙齿撕扯的野猪肉的滋味,一个腓尼基[1]文字,一把长矛投在黄沙上的黑影,大海或女人们的亲近,用蜜蜂缓和了苦涩的醇酒,这一切可以完全包容他心灵的范围。他熟知恐惧,但也知道愤怒与勇敢,有一次是他带头登上了敌人的城墙。贪婪,好奇,随心所欲,只遵循及时行乐和迅即遗忘的律法,他浪游大地的四方,在海洋的此岸和彼岸看见过众人的城市和他们的宫殿;在人群熙攘的集市,或很可能有萨提尔[2]居住在朦胧峰顶的高山脚下,他曾听到过扑朔迷离的故事,像接受现实一样接受了它们,而不去探究它们是真是假。


渐渐地,美丽的宇宙开始弃他而去;一团执着的薄雾抹去了他的掌纹,夜晚群星隐匿,大地在他脚下不再坚实。一切都在远离和混淆。当他得知自己正在失明时,他喊叫起来:斯多葛派[3]的廉耻当时还不曾发明,赫克托[4]还能够发足逃跑而毫不羞愧。我再也看不见(他意识到)充满神话之恐惧的天空了,也看不见这张将会被岁月改变的脸了。昼与夜伴着他肉体的绝望经过。但一天早晨他醒来时,望着(已经没有惊讶)他周围晦暗的事物,并且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像某人辨出一段音乐或一个声音那样,这一切已经发生在他身上,而他面对着它,怀着恐惧,但也怀着快乐,期望与好奇。于是他深入他的记忆,在他看来这记忆是无穷无尽的,他从这晕眩中设法抽出了那段失落的回忆,它像一枚雨中的钱币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他从没有见过它,除了,或许,在一个梦里。


那段回忆是这样的,另一个男孩侮辱了他,他到父亲那里告诉了他这件事。他任他讲述着,仿佛并没有在听,或是并不理解,接着从墙上取下了一把青铜的匕首。它美丽而充满力量,曾为那个男孩秘密地渴望。此刻它就握在手里,这突然拥有的意外扫除了他所蒙受的耻辱,但父亲的嗓音在向他宣告:要让别人知道你是个男子汉,声音里回响着一个命令。夜笼罩了道路;紧握着匕首,他从中感到了一种魔法的力量,他攀下环绕着房子的陡坡,走向海滨,梦想着自己是埃阿斯[5]或珀尔修斯[6],在咸味的黑暗里播种伤口和战斗。他所寻找的正是那个时刻的滋味;其余的对于他无关紧要:挑衅的侮辱,笨拙的格斗,刀锋滴血的返回。


另一段回忆,其中也有过一个夜晚和一场冒险的急迫,从那记忆里涌出。一个女人,众神赐予他的第一个,曾在地窖的阴影中把他等待,他也寻找着她,穿过石头蛛网一般的长廊,穿过沉入黑暗的斜坡。为什么这些记忆来到他眼前,又为什么没有痛苦,仿佛只是当今的一个预告?


怀着庄重的惊讶他懂了。在他此刻正在深入的,他的凡尘之眼的这一夜,爱情与危险也等候着他。是阿瑞斯[7]和阿佛洛狄忒[8],因为他此刻预料到了(因为他已被围困于)一片嘈杂之声,那是光荣和六音步诗歌,是人们保卫一座众神不会拯救的庙宇,是黑色的船舶漂洋过海寻找一座向往中的岛屿,是奥德赛和伊利亚特,他的命运就是歌唱它们,将它们留在人类的记忆里空空回响。我们知道这一切,但不知道在他深入最后的黑暗时,他感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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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enicia,地中海地区的古代王国,位于今叙利亚,黎巴嫩与以色列一带。

[2] Sátiro,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腿的精灵。

[3] Estoicismo,由基提翁的芝诺(Zenón de Citio,公元前334-公元前262)于公元前3世纪创立的希腊哲学流派,以消灭堕落的情感,追求道德与智慧的完美为信条。

[4] Héctor,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基利斯(Aquiles)所杀。

[5] Ayax,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伊利亚特》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6] Perseo,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传说为迈锡尼(Micenas)的建立者。

[7] Ares,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8] Afrodita,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神。




DREAMTIGERS[1]

童年时我狂热地崇拜老虎:不是在巴拉纳[2]的水草间和亚玛逊[3]的丛莽里出没的带圆点的虎,而是有条纹的,亚洲的,真正的,唯有乘在一头大象的城堡之上的武士有胆量面对的老虎。我总在动物园的一个笼子前面无尽地徘徊;我评价大部头的百科全书与自然史籍依据的是其中老虎的威武堂皇。(到现在我仍记得那些图像:那个没法准确无误地回忆一个女人的前额或微笑的我。)童年过去了,那些老虎和它们的热情已消褪,但它们仍在我的梦中。它们仍充斥了这沉没与混乱的领域,就是这样:沉睡中,随便哪个梦都会令我分心并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梦。那时我便会想:这是一个梦,纯粹是我的意志的一个转移,而既然我拥有无限的能力,就造一只老虎吧。


哦,多么无能!我的梦从来不懂如何孕育那真的猛兽。老虎的确现身了,但却是填塞的标本或纸糊的,或是采取种种脏污的形状,或是呈现一个不可能的尺寸,或是转瞬即逝,或是化作狗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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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语:“梦虎”。

[2] Paraná,流经巴西,巴拉圭与阿根廷的南美第二大河流。

[3] Amazón,流经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圭亚那、苏里南、玻利维亚和巴西等国的世界第二大河及其流域地区。




有关一场对话的对话

A.——关于不死的辩论让我们心不在焉,到夜里还没有点灯。我们互相看不见脸。与其说怀着热情还不如说是一种漠然或温和更可信一些,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的声音反复说着灵魂是不死的。他向我保证肉体的死亡是完全无关紧要的,而死去必定是能够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最无聊的事。我玩弄着马塞多尼奥的折刀;把它打开又合上。附近的一架手风琴没完没了地送出《假面舞者》[1],这忧伤的小调有很多人喜欢,因为他们受骗了以为这曲子很老……我向马塞多尼奥提议说我们自杀吧,这样讨论就没有阻碍了。


Z.(嘲弄地)——但我猜最后还是没下得了决心。


A.(这时一脸的神秘) ——坦白说我不记得那一晚我们自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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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a Cumparsita,乌拉圭音乐家罗德里格斯(Gerardo Hernan Matos Rodríguez,1897-1948)作于1916年的著名探戈舞曲。




趾甲

白天被温驯的袜子所取悦,被钉饰的皮鞋所保卫,但我的脚趾却无意了解。它们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长出趾甲:角质的薄片,半透明而具有弹性,用以防护,防谁呢?迟钝而多疑,单独每一个都是如此,它们一秒不停地装备着那纤细的武器。它们拒绝宇宙与迷醉,只为继续没完没了地炮制几个无用的芒刺,让索林根[1]产的锋利指甲刀来修剪又再修剪。从出生前九十个晦暗幽闭的日子开始它们就确立了这唯一的行当。当我置身于里科莱塔,在一个灰烬颜色,内有干花与神符的房间里,它们会继续自己执着的劳动,直到腐烂将它们消解为止。它们,还有我脸上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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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olingen,德国城市




被遮住的镜子


伊斯兰教宣称无可申诉的判决之日,一切给活物画像的罪犯都将与他的作品一同复生,他们将受命使它们活过来,并将失败,并将与之一同被送入惩罚的火焰之中。我在儿时就知道了对现实幽灵般的复制或增殖的恐怖,但却是在巨大的镜子面前。它坚不可摧与持续不变的作业,它对我的行动的追逐,它包容万有的哑剧,在那时就是超自然的,在入夜之后。我对上帝和守护我的天使执着的祈祷之一就是祈祷不要梦见镜子。我知道我总是不安地守望着它们。我害怕,曾有几次,怕它们会开始偏离真实;又或者,怕看见我映在其中的脸会被奇怪的灾祸所扭曲。我现已知道那种畏惧,又一次,正惊人地呈现于世上。这故事简单之极,却令人不适。


大约1927年,我认识了一个忧郁的女孩:先是从电话里(因为朱莉亚起初只是一个没有名字也没有脸的声音);后来则是在傍晚的一个街角。她的眼睛大得让人吃惊,梳着黑色的直发,身材苗条。她是联邦派的孙女和曾孙女,就如同我的上辈是统一派,那种流在我们血液里的古老分歧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纽带,一份对于祖国的更大的归属感。她和她家人住在一间天花板极高的破败棚屋里,在清贫的愤懑与驯顺之中。下午——有数得清的几次是晚上——我们出门到她的街区散步,是在巴尔瓦内拉[1]。我们总是贴着铁路的高墙走;沿着萨米安托街我们有一次一直走到了世纪公园[2]的空地。在我们之间没有爱也没有爱的虚构:我猜想她有一种紧张感,跟情欲截然不同,后者让她害怕。为了亲近女人而对她们讲述孩提时或真或假的怪异秉性是很平常的事;我必定是有一回对她说起了镜子的事情,就这样播下了,在1928年,一个将会在1931年盛开的幻象。如今,我刚知道她已经发疯,在她的卧室里镜子都被遮住,因为她在其中看到我的反影,在侵犯着她的反影,她颤抖着一语不发,说我用魔法迫害她。


真是可怕的束缚,对于我的脸,我的旧脸之一。属于我的面容的那种可憎命运必定也使我变得可憎,但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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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alvanera,布宜诺斯艾里斯一区名。

[2] Parque Centenario,布宜诺斯艾利斯卡巴利托区的公园,1910年为庆祝五月革命(Revoluciónde Mayo)百周年而建成。




ARGUMENTUM ORNITHOLOGICUM[1]


我闭上眼睛看见一群鸟。那图像持续了一秒,或许更短;我不知道我看见了多少只鸟。它们的数目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这问题包含了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如果上帝存在,数目就是确定的,因为上帝知道我看见了多少只鸟。如果上帝不存在,数目就是不确定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数得清。在那种情形下,我看见了少于十只鸟(估且这么说)而多于一只,但我看见的不是九只,八只,七只,六只,五只,四只,三只或两只鸟。我看见的是一个介于十与一之间的数,但不是九,八,七,六,五,等等。这个整数是无法想象的;ergo[2],上帝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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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语:“鸟类学论证”。

[2]拉丁语:“因此”。




俘虏


在胡宁或塔帕尔甘[1]流传着一个故事。一次突袭[2]之后不见了一个小孩;都说他是被印第安人掳走了。他父母遍寻他不着;多年以后,一个从内地来的士兵告诉他们有一个天蓝色眼睛的印第安人很可能是他们的儿子。最后他们遇见了他(年代学已经丢失了时间地点而我也无意发明我不知道的东西)并相信认出了他。那个人,饱经荒漠与野蛮生活的摧残,已经听不懂母语的词句,但却听任自己,漠然而驯顺地,被一路领到家。在那里他停下了,也许是因为别人停下了。他看着屋门,仿佛浑然不解。突然他低下头,大喊一声,跑过门洞和两个大院子,进到厨房里面。毫不踌躇,他把手臂伸进发黑的钟里取出一把牛角柄的小刀,那是他儿时藏起来的。他双眼闪着欣喜的光,而他的父母流下了泪,因为终于找回了儿子。


也许这番回忆后面还有别的,但那印第安人无法生活在四堵墙中间,有一天他出门找寻他的荒漠去了。我很想知道在那个过去与现在互相混淆的晕眩一刻他想到了什么;我很想知道那失去的孩子在那狂喜中是否重生又再死去,或者他是否依稀认出了,至少像一个婴孩或一条狗那样,父母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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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apalquén,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地区。

[2] 17-19世纪,阿根廷西南部与智利中南部的印第安人马普切族(Mapuche)各部落常对白人以及各部落彼此之间发起突袭。




戴莉亚·艾莱娜··马尔可[1]


我们在十一日的一个街角分手。


我从街对面回头望去;您已经转过了身,挥手与我再会。


一条车与人的河奔行在我们之间;这是任何一个下午的五点钟;我如何能知道那条河就是悲苦的阿刻戎[2],不可逾越的河。


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一年后您去世了。


而此刻我搜索那段记忆并看见了它,我想它是错的,在那次无足轻重的离别之后是无限的隔绝。


昨晚我吃完饭后没有出门而是重读了,为了理解这一切,帕拉图以他导师之口道出的最后的教谕。我读到灵魂可以在肉体死去之后逃脱。


如今我不知道真理是在对来世的凄凉解释还是在无知的再会之中。


因为倘若灵魂不死,不对再会大惊小怪就是顺理成章的。


说再会就是否认分离,就是说:今天我们假装彼此分离但明天我们仍将见面。人们发明了再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虽然他们料定自己无常而又短暂。


戴莉亚:有朝一日我们将会重拾——在哪条河边?——这段不确定的对话,我们会彼此询问是否在某时某日,在一个消失于原野的城市里,我们曾经是博尔赫斯和戴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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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elia Elena San Marco,博尔赫斯的友人,生卒不详。

[2] Aqueronte,希腊神话中冥界的五条河之一,意为悲苦之河。




死人的对话

那人从英格兰南部前来,在1877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面色红润,又壮又肥,不可避免地导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国人,确定的是他与John Bull[1]的原型显著相似。他戴着高顶礼帽,穿一袭奇怪的羊毛斗蓬,中间裂了一个口子。一群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很多人的咽喉都划着一道红线,另一些则没有脑袋,疑虑又踌躇地迈着腿,像是在黑暗里走路的人。他们从四周围向那个陌生人,背景中不知是谁喊出一声咒骂,但一种古老的恐惧令他们止步而不敢再上前。人群里走出一个肤色灰暗,双眼像火把的军人;蓬乱的头发和乌黑的胡子似乎遮没了他的脸。十道或十二道致命的伤口横过身体,像虎皮上的条纹。那陌生人看见他就变了脸色,但仍旧走上前去,要与他握手。


——真是令人痛惜啊,看见一个被寄予如此厚望的战士倒在阴谋偷袭之下!——他用直率的语气说道——但又是怎样的内心满足啊,能够颁布命令让那些匪徒在绞架上洗清他们的罪行,在胜利广场[2]上!

——如果您说的是桑托斯·佩雷兹[3]和莱纳菲兄弟[4],要知道我已经谢过他们了——那浴血的人带着缓慢的阴沉说道。


另一个人看着他,仿佛在分辨这是一次讥讽还是一个威胁,但基罗加继续说道:


——罗萨斯,您从来没有理解过我。您又怎么能够理解我,倘若我们的命运是如此不同?让您动心的是统治一个城市,它与欧洲相望并且将会跻身世界最著名之列;让我感动的是在美洲的孤独中作战,在一片贫穷加乌乔的贫穷土地上。我的帝国属于长矛和叫喊和沙地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取得的几乎是秘密的胜利。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纪念的?我在人们的记忆之中活着并将继续活很多年,是因为我在一个河谷中,在叫做巴兰卡·雅科的地点,被骑着马挥着剑的人们截杀而死。我这份奇特的死亡的礼物是拜你所赐,在那一刻我不懂欣赏,但后来的世代则不愿遗忘。您不会没见过几份十分精美的印刷物,还有一个重要的圣胡安人编写过的聪明著作吧。


罗萨斯,已经恢复了镇定,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您是个浪漫的人——他宣称——后世的赞誉并不比当代人的更宝贵,那个一文不值并且只需几枚奖章就能得到。


——我了解您的思维方式——基罗加回答——1852年,命运或是出于慷慨或是想要弄清你的底细,曾经给您安排了一场男子汉的死亡,在一场战役之中。您看来是不配拥有这份礼物,因为战斗和鲜血令你恐惧。


——恐惧?——罗萨斯重复道——我,在南方驯服过烈马随后又驯服了整个国家的我?


第一次,基罗加笑了。


——我知道——他缓缓说道——您的确不只一次完成过驯马的壮举,据您的管事和工人不偏不倚的证词所言;但在那些日子,在美洲也在马上,人们完成的是别的壮举,它们名叫恰卡布科[5]和胡宁和帕尔玛·雷东达[6]和卡塞罗斯[7]


罗萨斯听着他说,面无表情,然后这样回答:


——我不必勇敢。我的一个壮举,正如你所讲的,是设法让更勇敢的人为我去战去死。桑托斯·佩雷兹,举例来说,就了结了你。勇气,是个持续性的问题;有些人持续长些有些人则短些,但早晚都会耗尽。


——的确如此——基罗加说道——但我活过也死过,到今天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如今我就要被抹去,我就要被赋予另一张脸和另一种命运,因为历史已经厌倦了暴力。我不知道,那另一个人会是谁,我会遇到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会有恐惧。


——我是我所是的人就够了——罗萨斯说道——我不想做别人。


——石头也想永远是石头——基罗加说道——并且它们穿越无数世纪而存在,直到化为尘土。我曾经和你想的一样,在我进入死亡的时候,但在这里我理解了很多事。好好看看,我们两个都已在改变。


但罗萨斯并没有留意,而仿佛在自言自语:


——必定是我并未注定成为死者,但这些地方和这些讨论在我看来像是一个梦,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尚未出生的人做的一个梦。


他们没再说话,因为这一刻那个谁召唤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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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语:“约翰牛”,英国的个人形象化称呼,源于英国物理学家,讽刺作家约翰·阿布思诺特(JohnArbuthnot,1667-1735)著于1712年的小册子《法律是个无底洞》(Law is a Bottomless Pit)。

[2] Plaza de la Victori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蒙塞拉尔区(Monserrat),今五月广场(Plaza de Mayo)的一部分。

[3] Santos Pérez(?-1837),19世纪阿根廷军人,因伏击并射杀基罗加将军而被罗萨斯的法庭处死。

[4] Los Reinafé,指科尔多瓦省(Córdoba)总督José Vicente Reinafé(1782-1837)及其兄弟Francisco Isidoro Reinafé、José Antonio Reinafé、Guillermo Reinafé,均为19世纪阿根廷政治与军事人物,被罗萨斯的法庭指控为刺杀基罗加将军的策划者,并与佩雷兹一同被处决。

[5] Chacabuco,智利一地区,1817年2月17日圣马丁将军率拉普拉塔联邦军在此击败西班牙军队。

[6] Palma Redonda,位于阿根廷圣地亚哥·德尔·艾斯特罗省(Santiago del Estero),基罗加将军曾在此地与联邦军交战。

[7] Caseros,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镇,1852年2月3日罗萨斯指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在此被乌尔基萨将军(Justo Joséde Urquiza y García ,1801-1870,曾于1854-1860年任阿根廷联邦总统)的军队击败。




情节

只为让他的恐惧更完全,恺撒[1],被他的朋友们急不可耐的匕首逼到一座雕像脚下,在人脸与刀锋之间发现了马库斯·朱尼奥斯·布鲁忒斯[2],他的门徒,也许是他的儿子,于是不再抵抗而大吼道:你也在,我的儿子!莎士比亚和克维多[3]记下了这声惨呼。


命运喜欢重复,变体,对称;十九个世纪过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南部,一个加乌乔遭到别的加乌乔的袭击,在倒下时,他认出自己的一个养子并以温和的责备与迟缓的惊讶说道(这些词语是听的,不是读的):但是,居然!他直到被杀也不知道他的死是为了让一个场景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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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ayo Julio César(公元前100-公元前44),罗马政治家,军事家,作家,公元衣49-44年成为罗马的独裁者,后在元老院内被反对派刺杀。

[2] Marco Junio Bruto(公元前85-公元前42),罗马元老院成员,恺撒的谋杀者之一。

[3] Francisco Gómez de Quevedo y Santibáñez Villegas(1580-1645),西班牙贵族,政治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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